浅谈现代西方哲学与现代派文学的关系(一)

文学和哲学之间的密切联系是古今中外普遍的文化现象。哲学总是作为一种世界观和方法论的理论体系影响文学,而文学往往形象地阐发一种认识世界的哲学思想。现代西方哲学与现代派文学在思想上亦是互相沟通的。
  本文试图就现代西方唯心主义哲学与现代派文学之间的密切关系作些分析,粗略地勾勒一下二者总体上的联系。笔者认为这种联系集中地表现在:二者都是把脱离社会实践的人的本能——心理——意识结构作为人的最根本的本质;从人的本能——心理——意识结构出发,来反映资本主义社会人和现实的关系;以人的本能——心理——意识结构的直觉作为把握和描述事物的主要的思想方法。现代西方唯心主义哲学是现代派文学指导思想和思维方法的理论基础。
  一、现代西方唯心主义哲学明确地认为人区别于动物的最根本的本质,是由人的本能——心理——意识结构确定的。
  西方现代哲学中一种倾向是竭力排斥感性实践,强化抽象的理性本质,甚至于把人的主体本质归结为一连串的逻辑原子、人工语言和符号信息。不过,他们所说的理性实际上包孕了感性;他们把感性、实践抽象化了。如逻辑实证主义的创始人罗素和维特根斯坦都认为繁复多样的大千世界是由不可分割的逻辑原子或逻辑事实构成的。在罗素看来,事物的性质和关系不是独立于人之外的,而是人的经验所能感觉到的原子事实的逻辑虚构。维特根斯坦声称,世界上万事万物是由“原子事实”即最简单的原始经验以固定的逻辑方式结合起来的。他根本否认这一事实:逻辑的格、逻辑的关系,不过是人在实践中对客观存在的事物、事物之间的关系的认识和把握。而卡尔纳普和莫里斯等人又认为存在的世界是一个语词和符号的系统。卡尔纳普说,事物存在于语言构架之内,而“事物”这个概念也并不是存在的东西的总称。莫里斯则把卡尔纳普的语言构架变成他自己的符号信息系统。在他看来,人之所以感觉到事物的存在,就是因为接受到符号信息的刺激。因此,事物是一种符号信息的存在。其实人工语言也好,符号信息也好,都不过是客观事物的反映。
  现代西方哲学另一个极端是竭力排斥理性本质,强化感性本能,甚至于把人的主体本质归结为生存意志、权力意志、实在经验、心理经验、心理绵延、性欲本能、自由抉择等。不过,他们所说的感性实际上包孕了理性,只是把实践视作是抽象的直观的存在。叔本华和尼采都是唯意志主义的代表人物。意志本来只是人在实践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对于外在客观世界和内在主观世界的一种心理倾向性。但是叔本华和尼采却把这种人的主观倾向性无限夸大、膨胀为世界的本原和基础。叔本华认为生存意志既是每一特殊事物的内在本质和核心,也是全部事物的实质和核心。世界只是这个意志的一面镜子。尼采进一步认为生存意志的目的和意义就在于释放自己的力量,生命本身就是权力意志。所以,这个世界就是权力意志的体现。他们把人的意志和物质存在、人的理性和人的实践完全割裂开来,并且用意志吞没一切。这是主观唯心主义最为赤裸裸的表现。实用主义的主要头目杜威把人的实在经验看作是世界存在的根源。他以经验涵盖一切,宣扬经验创造一切。现象学的创始人胡塞尔认为世界既是物理领域又是心理领域,这是一个基本事实。而这两个领域都可以回溯到以心理经验直觉世界的认识主体自我。生命哲学家的中坚柏格森的看法是,世界上唯一实在的东西就是活生生的处于发展状态中的自我;自我在实践活动中创造了一切。他所说的发展是指自我的纯情绪性的心理状态的绵延;他所说的实践是指绵延的心理状态。在他看来,世界不过是自我这个主体所创造的形象或心象的总和。心理分析论的祖师爷弗洛伊德认为,世界是由人的心理行为决定的,心理行为又是由无意识的心理结构决定的,这个结构又是由性本能和性欲望决定的。萨特是著名的存在主义哲学家。他一方面承认人的存在是人的实在性,另一方面他又说人的存在取决于人的自由抉择。一方面他说人的自由抉择受制于环境,另一方面又说人总能在可能的范围内作出超越环境的自由抉择。因此,萨特认为人的主体能动性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超越社会历史。现代西方哲学的二个倾向殊途同归,都是离开了人的社会实践,不是从脱离客观世界的理性出发,就是从直观的存在出发,陷入了否认社会实践的决定性的唯心主义和把理性与感性割裂开来的形而上学。
  不过,它们又以唯心主义的颠倒形式,揭示了人的现实的个体存在及其能动的本能——心理——意识结构。多种多样客体的规律性结构和形式,首先保存、积累在人类使用、创造、更新、调节劳动工具的实践活动之中,然后才转化为逻辑、语言、符号和文化信息系统,最终积淀和发展为人的本能——心理——意识结构。这才产生和发展了和动物根本不同的社会化了的人类主体本质,或者说产生和发展了人的自然本质、社会本质、意识本质对立统一的主体本质的辩证结构。事实上人的存在和发展,就是人在能动的社会实践活动中不断认识和改造客观世界,同时也不断认识和改造主观世界,这一原理却被现代西方唯心主义哲学全给歪曲与颠倒了。
  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本质特征,也正是从人的本能——心理——意识结构出发,来表现资本主义社会人和现实的对立。
  萨特的小说《墙》,在人的生死之间树起了一道自我能否存在的关卡。小说主要写了四个人物。西班牙革命战士和无辜的孩子胡安、国际纵队战士汤姆被法西斯逮捕后判处死刑,天亮就要枪毙。法西斯派了一个比利时医生以陪伴为名到牢房来监视他们。胡安本来抱着无罪开释的幻想,希望破灭后,对死的畏惧使他顿时变了一个人。汤姆杀过六个敌人,被捕后并无生还的侥幸心理。但是他也焦躁不安,恐慌万状。伊比埃塔最为坚强,宁可牺牲自己决不出卖战友。可是他下意识地颤抖冒汗,一闭眼就看到枪口对准自己。他一再激励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不给敌人留下任何可乘之机。哪知为了戏弄敌人的假供,由于偶然的原因弄假成真。他听到战友被枪杀的消息时,天昏地转坐倒在地,苏醒之后又发疯似地大笑不止。唯有医生一个人,无忧无虑,心安理得。
  作品以三个难友和医生在心理上的对立,暴露了法西斯的狰狞面目和残忍本性。特别是在判处他们死刑之后,还要观赏他们死前的痛苦,更是抨击了法西斯令人发指的冷酷兽性。但是,萨特笔锋一转,不仅把这种活生生的阶级对立转化为人与人在内心中的对立,又把这种内心对立转化为人的自我的内心对立,如同伊比埃塔那样内心中的清醒意识的无畏与下意识生理本能的恐惧的对立。在这里,萨特把人与人的现实联系和现实对立完全抽象掉了,留下的只是完全离开革命人民和法西斯的现实斗争的抽象的生与死的关系。萨特描写道:
  我们三个人都看着比利时人,因为他是活人。他做着活人的手势,有着活人的忧虑。他在这个地窖里冷得发抖,因为活人都会发抖的。他的身体养得好好的,并且听任意志的使唤。我们这些人却不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同样的感觉了。我真想摸摸自己的裤裆,可又不敢。我看着比利时人,他弯着身子站着,肌肉完全听自己使唤,他可以憧憬着明天。我们三个没有血液的幽灵,坐在那儿,我们摸着他,就象吸血鬼一样吮吸着他的生命。
  这里哪有半点反法西斯斗争的本质真实呢?或许说萨特颠倒了歪曲了反法西斯斗争不更合适一些吗!
  美国表现主义戏剧家奥尼尔的《毛猿》,以表现人的自我的丧失和归属问题著称,剧中主人公扬克是一艘远洋邮轮的锅炉工。邮轮象征着整个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沉重地压迫在底舱工人身上,他们拿血肉给机器作齿轮。但是,扬克却对自我充满信心,认为自己是社会的原动力,转动了世界上的一切。大资本家的女儿米尔德里遇到扬克,以为碰到了毛猿,吓得晕了过去。扬克立志报复,恢复丧失了的人的价值和尊严。他追踪米尔德里,却因戒备森严而无法接近。他在街上见到绅士阔佬就寻衅闹事,结果榔铛入狱。他意识到是压在上面的资本家,使他丧失了自我。出狱后他立即找工会组织,要求给他炸药,炸掉所有的工厂,却被撵了出来。他无地自容,只好到动物园看毛猿。他想与毛猴为伴,不料被毛猿猛力一抱,筋断骨折,投进笼子。他痛苦地惊呼,一切都糊涂了,全都颠倒了。奥尼尔以大量内心独白触目惊心地表现了扬克内心意识中寻求自我、寻找归属的矛盾和冲突,又以这种内心意识的矛盾和冲突强烈地表现了人和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高度对立。但是他把人和社会的对立归结为人和自己命运的对立,又把这种对立归结为人的内心意识失去自然和谐又无法建立新的平衡的对立。奥尼尔自己说,扬克是人的象征,“他失去了过去与自然的和谐,又没能在精神上获得新的安宁。这样他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而是悬在半空中了。”(注1)他又说:“这过去就是,将来永远也是戏剧的主题,即人与自己命运的搏斗。过去人和神斗,而现在则是人和自己斗,和他的过去斗,和他的归属斗。”(注2)一部人的历史,不是人的社会关系的发展史,不是生产力的发展史,不是人在实践活动中创造社会历史的发展史,相反倒是抽象的人和抽象的人的命运的搏斗。在这里哪有什么本质的真实呢? 西方现代派文学重在表现人的本能——心理——意识的内在对立,并且从这里出发涉及到资本主义社会中人和现实的对立,觉察到人的自我的丧失和归属是一个社会问题。但把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对立片面地归结为人的心理意识的内在对立,就必然模糊以致掩盖了社会矛盾和阶级关系的现实根源和尖锐对立。这充分表明了它的理论基础正是现代西方唯心主义哲学。萨特本来就是在文学创作中宣扬存在主义哲学。奥尼尔也曾经直言不讳地说过:“今天的剧作家一定要深挖他所感到的今天社会的病根——旧的上帝的灭亡以及科学和物质主义的失败……以便从中发现生命的意义,并用以安慰处于恐惧和灭亡之中的人类。在我看来,今天凡是想干大事的人,一定要把这个大题目摆在他的剧本或小说中许许多多小题目的背后。”(注3)奥尼尔的夫子自道表明,他是从人和现实的根本关系出发把戏剧创作看作是哲学思考的。现代派文学颠倒地歪曲地表现人和现实的对立时,不可避免地曲折、晦涩、矛盾、痛苦地流露出身不由己的怅惘、无可奈何的沮丧、看不到前途的阴暗、人生如梦的哀鸣、玩世不恭的解脱等等极为消极和没落的心理情绪和感官刺激。这些恰恰表明了现代派文学固然是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危机的揭露,但是它立足于与马克思主义相对立的现代西方唯心主义哲学,它自身就是资本主义危机的产物,因此,至多只能以唯心主义的歪曲形式,表现出资本主义现实对立的某些方面。